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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9.【天音阁】与子同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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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这个秘密揣在心里,谁也不告诉,也不会说与众人听。
他深吸一口气,顿了顿,继续道:“到了湘潭之后,我依照阿娘的遗嘱,找到了荀风弱。”
那时只有五岁的小燃儿,裹着厚厚的、属于少年楚晚宁的斗篷。
斗篷的衣摆拖在地上,早已脏了,小孩子从绒毛里探出一颗脏兮兮的鸟窝脑袋,仰着面黄肌瘦的小脸,轻声问:“请问……荀风弱姐姐,在这里吗?”
“荀风弱?”被他拉住的那个伶人笑出声来,好奇地上下打量他,“乐坊花魁?虽说咱们这里卖艺不卖身吧,但冲着荀姑娘风头来的,几个不是喜欢她的相貌多过喜欢她的歌声?小弟弟你才多大,居然知道找她?”
墨燃睁着眼睛,眉目疏朗,压根没有听懂她的话。
但那姑娘眼里的嘲笑却是赤露的,墨燃因此显得很赧然,他紧紧揪着自己斗篷的领襟,涨红着脸:“拜托你,我想见荀姐姐。我,我娘让我来找她……”
“咦?你娘是谁呀?”
“我娘姓段,叫段衣寒……”
“啊!”歌女色变,退后一步,以帕掩口,连原本疏懒的桃花眼都蓦地睁圆,“你,你是段乐仙的孩子?”
段衣寒当年名动四方时,从不作威作福,还时常把多余的首饰钱两分给那些年老色衰,歌喉亦不复从前的姐妹们。因此这个伶人听到他是段姑娘的孩子,立刻换了态度,忙将他带去花阁暖房,见到了在房中高卧的荀风弱。
掩上门,墨燃便朝荀风弱拜下,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原委都告知了她。荀风弱心下大恸,泪湿罗裳。
她当即找到嬷娘,表示要墨燃留在自己身边,嬷娘原本不肯,但禁不住花魁几番央求,而且她打量墨燃一番,觉得这孩子好歹能替楼里做些事情,于是便勉勉强强地答允下来。叫花子入楼怕惹晦气,按规矩要把曾经的一身行头都烧掉,再彻彻底底涮洗干净。
洗澡没问题,可说要烧衣服的时候,墨燃却哭了。
“哭什么!往后又不是不给你买新的!”嬷娘拿水烟枪不耐地敲着墨燃的头,“识趣点,老娘给吃给住,旁人笑还来不及呢,瞧你这穷酸样!”
墨燃怕连累荀姐姐,她已经为他说尽了好话。
于是他就咬着嘴唇死命忍着,揉一双红通通的眼,站在火堆前不出声地抽噎。
他那时候真的很想不明白,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。为什么他只是想留下一件旧衣而已,可因为他微弱,因为他卑贱,因为他是个臭要饭的,为了不给人招惹晦气和麻烦,他就只能地由着别人把它从自己身上扒下来。他不能挣扎,不能说“不”,甚至连掉眼泪的权力都没有。
它曾经给了他那么多温暖,寄托、依靠。为了给他遮风挡雨,已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。
如今他有落脚的地方了,或许再也用不到它。他只是想将它小心翼翼地洗干净,叠整齐,哪怕从此不再穿,压在小箱子底下也好。它是他的朋友啊,不止是一件旧衣。
可万事不由他。
轰地一声,脏兮兮的斗篷被投入了烈焰里,丢它的人不过信手弃物,末了还嫌手脏。可对墨燃而言,那却是一场火化,一场葬礼。
他眼睁睁看着。
火舌轰然上窜,尘世壮丽模糊。
——
“慢点喝……不够还有……”
“你是哪里人啊……”
耳边犹有那个少年的温和声嗓。那是他卑弱人生中得到过的,为数不多的善意。
都成灰了。
墨燃就这样拜了醉玉楼的嬷娘为干娘,他还随干娘得了一个义姓,姓墨。从此就成了楼里的打杂小厮,总算过了段安生日子。
不过,好景不长。当时荀风弱年岁已经不小,按楼里的规矩,乐坊虽不比青楼,但到了年纪的,若是没有赚足一笔“自怜费”,那么姑娘们的初夜,将交由嬷娘卖给那些公子富商。
荀风弱不愁,她早已为醉玉楼赚得盆满钵满。
“还差十五万金。”荀风弱当时笑吟吟地对墨燃说,“小燃儿,待你姐姐我赚够了钱,就可以赎身啦。姐姐带你过好日子去。”
墨燃被发配在伙房,平时很少能见到她,嬷娘存了心不让楼里的人拉帮结派,因此荀风弱和墨燃见面,总是悄悄的。
她伸出手,捏了捏他的脸颊,然后塞给了他一把糖果:“嘘,拿去吃。可惜我不能给你钱,会被发现的。干娘眼睛多毒啊,嘿嘿。”
墨燃就咧嘴笑,露出一口缺了奶牙的嘴:“嗯,谢谢荀姐姐。”
但是,荀风弱还差十五万金就能赎身,这件事嬷娘心里能不清楚?
她面上虽八风不动,心里却十万火急。
失了荀风弱,就失了醉玉楼的大半钱财来源,那嬷娘便盘算着,在荀风弱走之前,定要好好再血赚一把。
当时垂涎荀风弱美色的有不少大户,开出的都是天价,足以让嬷娘坐躺吃一辈子。嬷娘最终动了歪心思,背着荀风弱,与一个财可通天的富商定了契。两人趁着上元节,荀风弱坐楼弹曲,给她送一盏添了迷药的茶,然后带到房间里……
墨燃那天煮了汤圆,小心翼翼地端去暖阁,送给荀姐姐吃。
他还没进去,就听到屋内浓重的喘息声,墨燃一惊,推开门扉,一股浓重的瑞脑熏香味扑面而来,熏得他几欲呕吐。
昏沉沉的光晕里,他看到一个油腻腻宛如五花肉的富商,口角流涎,衣襟大敞,正在无力挣扎,浑身酸软的荀风弱身上耸动着。
“当啷!”
汤圆瓷碗碎在地上,墨燃冲进屋内,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——他自幼禀赋便很惊人——他将那富商一通怒殴,然后紧摁着那个胖子,朝已经哭得梨花带雨,惊得不知所措的荀风弱大喊:
“姐姐,快走吧!”
“可是你……”
“你快走吧!我不能走,我得抓着他!你要是再不走,等嬷娘来了,咱们都得交代在这里,你快走!快走!你走了,我马上就逃!”
荀风弱是他的恩人。
墨燃让她远走高飞,逃离越州,从此别再回来。
那天,他终于做了一回英雄。
荀风弱向他哽咽作揖,逃出楼去。但墨燃却没有来得及离开。嬷娘听到动静,很快就带了人上来,而一上来,就看到墨燃竟然出手打了贵客,又放走了花魁,气的面目扭曲,几欲呕血。
嬷娘有个儿子,年岁和墨燃相仿,那儿子心思歹毒,一肚子坏水,见娘亲气的厉害,便心了个主意——小孩的恶毒有时候是那么天真又可怖。那个男孩子用惩罚牲畜的方式来惩罚这个惹怒了自己母亲的同龄人。
他找来一个狗笼子,让人把墨燃关在里面。笼子里狭窄逼仄,墨燃在里面只能蹲着,不能躺,不能站,他们像喂狗一样喂他残渣冷饭,就这样整整七天。
七天,墨燃被困在荀风弱的旧屋里,屋内熏香的气息和男人体/液的腥臭味混在一起。
他蹲着,佝偻着。
闻着这昏昏沉沉,甜甜腻腻的味道。
想吐。
七天。
从此他闻到熏香就恶心,从骨头缝里漫出恐惧与怖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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