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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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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何,涉及自家修行的大道根本,就不说了。至于那位杂家祖师爷之一,书写的贵生篇,先前我在密雪峰道场内,有过一番推演,好像不足以担任……船锚,又放弃了。最终还是选择了五毒说,在这其中,按照佛门说法,我就是又故意梁上架梁,头上放头了,属于自讨苦吃,故意给自己增添关隘的高度,过心关的难度。简单来说,就是要以心境作战场,用心魔杀心魔,杀贼如麻,筑造京观,不过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,都是自己而已。心魔可怕,到底有多可怕,我倒想见识见识。山上皆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我就要看看,到底能高到何等地步。所以真身就闲下来了,才能跟前辈聊这些闲天。”

  陈平安与持剑者同游天外的那一粒心神,不在此列,故而这又是一种宛如天地衔接、相互牵引的遥相呼应。

  一粒粒心神附着在九张符箓分身之上,结成一座大阵,契合法天象地。

  陈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张符箓,其中还包括两张价值连城、有钱都买不着的青色符纸。

  都属于一次性消耗品,除非封山,收起某具分身,否则符箓就会持续灵气流散,直到消耗殆尽,最终变成一张废纸。

  “妙不可言,大开眼界!”

  于玄捻须笑道:“劳烦陈道友,再细细道来,强行名之!”

  陈平安神采奕奕,眉眼飞扬,拿起烟杆轻轻一磕白玉栏杆,有铿锵金石声。

  将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,与老真人娓娓道来。

  一挥袖子,烟雾袅袅,变成了九幅画像,挂像即卦象。

  何为七显?

  落魄山竹楼青衫山主。主“哀”。

  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。主“喜”。

  玉宣国摆摊道士吴镝。主“怒”。

  大骊禺州境内,那座律宗寺庙内的中年文士。主“欲”。

  游历青杏国再现身合欢山地界的背剑少年陈仁。主“惧”。

  一个大渎南岸的小国京城秘书省内,有个不偷书只看书的梁上君子。主“爱”。

  藕花福地的开天眼、观道者。主“恶”。

  何为二隐?

  作山中道人装束的金身境武夫。

  大髯佩刀作游侠状的金丹地仙。

  “这是第一层底色,属于以七情打地基。”

  于玄微微颔首,“青衫山主,留在山中,七情主哀,哀莫大于心死,这与陈道友所谓唯有死去方可活来一说,是相契合的。”

  “道友年幼家贫,喜读书而不得读书,如今求之而得,看书内容,听翻书声,闻书墨香,自然心生欢喜,从而生爱。”

  “不近恶不知善,是为观道。”

  “只是……”

  陈平安听到这里,会心一笑,抬手指了指头,再指了指心口,接过话头,“只是……终究是以偏概全,但已经是我的极限了。”

  于玄笑道:“第二层‘描金’手段呢?有请陈道友再言说。”

  陈平安微笑点头,九幅画像由静转动,不同的场景,各有作为,各行其是。

  沉默片刻,陈平安说道:“前辈可能有所不知,我是在五月五这天出生。”

  于玄一愣,恍然道:“道友要除五毒心?!”

  蛮荒之行,与陆沉借取十四境,道心属于拔苗助长,陈平安当务之急,就是必须消除隐患。

  在这件事上,陆沉不但事先提醒过,事后也一样有过提醒,陈平安必须承情。

  先前在泼墨峰之巅,陆沉曾经为嫡传弟子曹溶泄露天机。

  看似一场泼墨写意山水画,实则是细致到堪称极致的工笔。

  陆沉曾与曹溶泄露天机,言语内容,佛道两教真意兼具。

  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。临摹山水之法,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。捉的,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马,是道人的心魔。

  同样是在泼墨峰之巅,周楸和刘铁一行人离开丰乐镇,曾经见到另外一个缩地山河而至的陈平安,与那背剑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,是一个让他们觉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轻隐官。

  年轻容貌,可谓玉树临风,满身道气,神态清灵,头戴金冠,穿青纱法袍,手捧白玉灵芝,脚踩蹑云履。

  这就是作为大阵辅弼隐星之一的分身。

  这个“陈平安”,专门负责暗中为武学境界不高的背剑少年护道一场。

  那身跟陈平安平时截然不同的装束,不但“好看”,而且实用。

  简单来说,除了以防万一,可以补缺“少年陈仁”,再就是打不过就跑得掉,不至于连累整座大阵功亏一篑,不会半途而废。

  而这个年轻道人模样的陈平安,看上去比练气士还要练气士,实则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身境武夫,而非金丹地仙。

  陈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张青色符纸。

  另外一张同样用掉青色符纸的分身,如陆沉所料,确实一个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,腰间佩刀,大髯游侠模样,是金丹境。

  这还是陈平安受限于当下的元婴境,在符箓一道的造诣,相较于那些真正的符箓大家,也确实算不得如何高妙,原本两张价值连城的青符,换成符箓一脉的得道高真来画符,分别造就出一副元婴境和远游境武夫分身,都是完全有可能的。

  佛家说“贪嗔痴慢疑”为五毒心,造作恶业,妨碍修行。故而不除五毒心,所谓禅定终是邪定,所修神通终非正法。

  甚至就连修道之人的心魔,都是由此而来。

  而陈平安的生日,恰好就是五月初五,属于山上山下约定成俗的五毒日。

  历书有言月号正阳,时惟端午。故而浩然天下,各地风俗不同,却宗旨相同,孩子拴五色丝线,女子佩香囊,男人饮雄黄酒,匠人铸阳燧镜,与寺庙道观请纸贴符,或悬菖蒲艾草在门外,或挂神像驱邪避祟,求的,总之都是求一个家宅平安。

  按照家乡小镇的一般说法,在这一天诞生的人,就是天生的扫把星,若是命薄,便会早早夭折,命硬便会克死身边所有人。

  如果喜欢听老人说故事的,就会得到另外一个含义相近、稍有不同的说法,五月五这一天,曾是祭天祀神之日。就像一户人家的宅子,不宜位于庙与祠堂的后边,道理就在于人人烧香拜神磕头礼敬,那户人家的活人,受得起这份大礼?与此同理,生在五月五的孩子,又如何承受得起这份命?

  当然,等到泥瓶巷那个孤儿渐渐长大,尤其是成为那个州城那边家喻户晓的西边群山大地主,老话和道理依旧不改,只是往往都会再添一句,是那孩子的爹娘懂规矩,晓得帮他们儿子早早起了一个好名字,平安,平平安安,名字越是土气,就越是能活人,同时寓意还好,这不才有了那个陈平安的后来造化,不但拿得起,还能留得住,“陈平安”这个名字,自然是有大功劳的。

  陈平安凭借一座七显二隐的道教北斗阵法,遵循登山守一法,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。既是各自修道,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。

  正如曹溶所说,少年大病第一是气高,因为血气方刚,易怒易嗔。

  但是恰恰与天君曹溶所猜测的那个结果相反,背剑少年陈仁,是疑而非嗔,故而陆沉才说少年所背剑鞘,空无一物。

  这种象征,正是寓意走出家乡的泥瓶巷少年,有过一种无比强烈的自我否定,导致心无定数、定理、定法,越来越自我怀疑。

  陆沉见到的第一个“陈平安”,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。

  第二个,才是现身合欢山地界,脚穿草鞋的背剑少年“陈仁”。

  这是陈平安在作一场回顾。

  昔年陋巷少年,曾经走一步看一步,想得很远很多,小心翼翼打量着整个陌生的世界和世道,贪生怕死,敬畏皆由惊惧来。

  故而是“疑”。

  大骊王朝禺州境内,一座律宗寺庙,每天抄经、偶尔看云起人间的中年书生。

 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,而律宗公认持戒最严。

  但是一个借宿古寺、每天粗茶淡饭的儒生,每天在抄写佛教经书之余,却会同时修习道门雷法,在那山巅凉亭,还会演练佛门密-宗一脉的真言。

  消除的心,是什么心?

  是“贪”。

  玉宣国京城,道士吴镝,作为撒网之后的提网之人,与仇家杏花巷马氏可谓近在咫尺。

  而且陈平安故意火上浇油,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,故而能够凭此一点一点砥砺道心。

  这才是真正的“嗔”。

  堂堂隐官,差点将整座正阳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,迫使在边界立碑,

  偏偏在与正阳山是近邻、极有可能沦为藩属山头的竹枝派,当一个每个月俸禄才几颗雪花钱的外门知客。

  这是一种根本不屑流于表面、无所谓旁人知晓与否却发自内心的“慢”!

  留在落魄山竹楼一楼既是休歇处、又是读书处的分身陈平安,负责搜集、记录、归档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。

  书桌上有八本册子,“书籍”厚薄不一、文字内容多寡各异。除了佛家禅宗、律宗、净土等诸脉,还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阅读心得,既有山水游记、地理志,涉及兵法、农家和阴阳家堪舆术等诸多“杂书”,更将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间的一路人事与见闻,诸如此类,一一编订成书。如果将七显和辅弼二隐,总计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,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,那么留在山中竹楼的“陈平安”,既是总阅官,又是总纂官,属于编撰和批阅校书两不误。

  是痴。

  要将种种驳杂见识、学问,一一变成佛门所谓的善知识,要破无明障。

  得知这些内幕和谋划,于玄大为叹服,啧啧称奇不已,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了。

  于玄问了一句题外话,“如此兴师动众,当真只是为了破境,重返玉璞?”

  陈平安说道:“既然北斗注死。那么有仇不报,我就不是我了。”

  既然不是战场厮杀,属于私仇,那就更简单了,杀人还需诛心。

  于玄沉默片刻,没有丝毫杀气,老真人甚至察觉不到身边“年轻道友”的半点杀心涟漪。

  于玄收敛心神,问道:“还有第三层吗?”

  “有。子曰君子道者三,仁者不忧,知者不惑,勇者不惧。”
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还有至圣先师传下的六艺,加在一起刚好是九。用以调伏一颗道心,让真身不至于走火入魔。”

  一幅幅画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机。

  道士吴镝摆摊算命,主要研究龙虎山道门科仪、辅以遍览儒家太常寺、祠祭署等典章制度,故而是君子六艺之“礼”。

  知客陈旧,每逢钓鱼,就开始尝试以心算运筹,以术算之法为底色,深究商家和农家学问根祇。这就是六艺之“数”。

  藏在秘书省藏书处的那位梁上君子,随身携带几本文庙借阅而来的古“文字”书,辅助群经、碑帖,专攻训诂,为“书”。

  禺州寺庙内的中年文士,每天听着晨钟暮鼓,佛唱木鱼声,抄书时笔尖划在粗糙宣纸上,夜深人静听那泉水流淌入寺庙,云起风动松涛皆天籁,同时精研《云门大卷》与《咸池》,只要愿意竖耳倾听,人间何处不是宫商角徵羽?故而是六艺之“乐”。

 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,貌若武夫实则地仙,除了佩刀还背弓,只是真正的“矢矢相连若连珠箭”,却非背后的真弓,而是古之真人的连绵呼吸,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“射”。

  莲藕福地内,高居在天俯察地理,身为一座福地名义上的主人,安排人间,开辟道路,师出有名,故而是“御”。

  于玄摇摇头,不是否定,不是不认可。

  而是……老真人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。

  若只有些想法,确实奇思妙想,再让旁人觉得匪夷所思,可只要无法践行,行之有道,那依旧是花架子的空中阁楼,好看而已。

  陈平安则不然,步步为营,环环相扣,无一分身不是陈平安自己,无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,然后循着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!

  于玄叹息复叹息,终于舍得开口言语,“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,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惧?竹楼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?满身道气的纯粹武夫,是那仁者不忧?”

  陈平安摇头道:“一开始确实是这么设想的,但是思来想去,觉得如此一来,意思不大,就做了些改动。”

  少年陈仁,边走边看兵法,配合堪舆术寻龙点穴,兼修阴阳家五行。当窑工学徒的岁月里,名副其实的进山“吃土”,很早就开始辨识土性。再孱弱再胆小,人终究要往前看,向前走。如此说来,就如于玄所猜测的,是“勇者不惧”,才合乎情理。

  于玄想起一事,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有牌坊楼,其中一面匾额,是当仁不让。

  于玄捻须点头道:“明白了。”

  不曾想陈平安摇头道:“前辈想错了。并非‘仁者不忧’,而是知者不惑。正因为知道了有些事,必须当仁不让,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。”

  于玄稍加咀嚼一番,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盖道:“此解妙绝!”

  于玄连连赞叹,“那么竹楼青衫陈平安不挪窝,坐镇山头,如军帐主帅,看似是为了追求一个知者不惑,实则不然,花果花果,学问无数,百花绚烂,如此知者不惑,正是为了仁者不忧!”

  陈平安收起烟杆,站起身,伸了个懒腰,眼神炙热,“如此这般,这般如此,那么学拳炼剑,求学修道,辛辛苦苦,终究得有个追求吧。”

  所以这才是陈平安心目中真正的“勇者不惧”,落在了那个携带飞剑的纯粹武夫身上。

  贫寒孤苦少年,在心爱女子那边,曾有豪言,三教祖师挡路,也要给我让道。

  后来竹楼学拳,老人崔诚曾言,要教天下武夫见我拳法,只觉得苍天在上!

  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上,年轻外乡人曾有心声,只被老大剑仙一人听了去。

  于玄抬起头,笑问道:“道友,总不会还有第四层了吧?”

  “有。”

  陈平安双手笼袖,高高扬起头,眯眼笑道:“我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是剑修,当然需要练剑。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。”

  都说万事只在开头难,有了开头万事就不难。利用两把本命飞剑的神通相互叠加,通过九个分身的眼见、耳闻和想象,去复刻,临帖和摹拓,将所有人的容貌眉眼,穿着,气态神色,声音语调,开口言语的字词句,一一记录在册,天象地理,人间山河,花草树木,各色建筑,美食佳肴,死物活物,儒释道诸子百家学问……再加上心湖内那座高楼的藏书,以及桐叶洲镇妖楼的那些梧桐叶,每一张梧桐叶,就是一座幻象天地。青同那是使用不当,空有境界罢了,可是只要落入陈平安之手……数以百万计的飞剑,符箓,以极其细微,扩充极其广袤,搭建极高远极厚实,成就虚与实,真与假。陈平安就可以在一条光阴长河之内,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!只要被陈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环完整、有灵众生在此自然生发而不知晓何谓“一”的小千世界,只要有了一,还怕没有二三四?有了二三四,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,不就能够最终成就一座大千世界?!

  于玄心情复杂道:“难道还有第五层?”
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有,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,就可以我与我周旋,自己与自己问拳而不自知,有望跻身武道第十一境。”

  于玄问道:“可有第六层?”

  陈平安微笑道:“前辈也太高看我了。”

  于玄笑呵呵道:“我能不高看道友吗?”

  老夫抬头看你小子,也不是一时半会了。

  陈平安赶忙道歉一声,重新坐回栏杆上。

  于玄沉默许久,自顾自说道:“不得不说一句,原来修道该如此。道者若此,是谓真人。”

  陈平安欲言又止,好不容易闷出一句,“晚辈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,不得已为之,前辈不一样,是无需如此。”

  于玄笑道:“怎么还骂上人了。”

  骂我修行一路顺遂、从不为钱发愁?

  陈平安眺望远方,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,面带微笑道:“说句真心话,晚辈也想被人这么骂上一骂啊。”

  年幼家贫,父母双亡,饥寒交迫,好读书而不得开蒙,偶然习得登山法,当过窑工学徒数年,十四岁练拳,十五学剑术。背井离乡,天高地阔,所见所闻光怪陆离,在外远游,行走江湖以诚待人,客子光阴居多,生平饮酒难一醉,返乡之日,惜哉剑术疏,拳法未大成。

  一个黑衣小姑娘飞奔到山顶这边,于玄已经悄然撤掉符阵,小米粒见好人山主与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,就一个骤然停步,想着打道回府。

  陈平安笑着招手道:“有事?”

 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边,又是一个停步直腰站定,怀捧绿竹杖,挠挠脸,“火烧眉毛嘞,景清不知咋回事,说要搬去小镇骑龙巷那边住几天,我问他好几遍,都没个缘由。”

  陈平安忍住笑,板起脸说道:“十万火急,不可耽误。速去速回,再探再报。”

  小米粒一跺脚,皱着疏淡微黄的眉头,使劲点头,神色严肃道:“得令!”

  转身撒腿飞奔,原路折返,肩扛金扁担,手持行山杖,跑得跟车轱辘似的。

  于玄捻须而笑,落魄山好家风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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