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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人间半部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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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不显眼处人与事。而这些王朝末年钱,就是再对我敲打一番,让我不要得意忘形,棋局好不容易从中盘熬到了到了收官阶段,一着不慎满盘皆输,要想善始善终,就要明白一个‘行百里者半九十’的粗浅道理,剩余半数铜钱,就是此理。”
柳赤诚使劲点头,师兄果然是有深意的。
陈平安笑道:“此外还涉及一家务事,你不会感兴趣的……”
柳赤诚可不跟陈平安客气,立即截住话头,“感兴趣,怎么不感兴趣!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以心声说道:“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,曾以一叶飘落,来提醒我,其实福地‘井口’旧址依旧,可与大泉王朝蜃景城衔接。”
柳赤诚再不言语,果然是些不感兴趣的内容。
陈平安却是另有心思。
裴钱曾经说过,她当年在那口水井旁,亲眼见到老道士伸手从天上抓下一轮大日。
裴钱裴钱,当年的小黑炭,就是小财迷一个,给自己取名为钱。
柳赤诚本想拉家常几句,却看到陈平安眯眼沉思状,就只好拗着性子坐在原地。
上山采药,偶遇暴雨,溪涧水面暴涨。这才有了道士吴镝与那女鬼自称一句的“年少曾学登山法”。
那是一门不见任何记载的吐纳术。说粗浅也粗浅,说高明也高明。
儒家是讲究食色性也的,人只需懂得节制即可。而道家有清心节欲的心斋法,佛门也有用来持戒的带刀睡,两教诸多法门、清规戒律,终究是在心一字上下死功夫,而欲治心,就绕不过七情六欲,而欲,就绕不过男女情欲,火宅炎炎,情欲如火,如何调伏此心此情此欲,当然就是一道大关隘。之前陈平安曾与于玄话说一半,说自己参考过佛家学说,结果走不通,就在于陈平安早就发现自己好像对于男女之事,床笫之欢,并非出于本能,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“有情而寡欲”或是“欲由有情生”的境地,简单来说,就是陈平安作为男人,很正常,唯一不正常的,就是相对常理而言,属于本末倒置了。然后陈平安当年独守剑气长城,反正闲来无事,就开始仔细复盘,一直倒推回去,得出的答案,就是那门吐纳法使然!
陈平安再猜测,只是一种猜测,极有可能,从那一天起,自己就本该从某张赌桌上离开了,因为失去了继续押注的资格,凭此换来一条活路。
而这一刻,兴许恰好就是之后一切事的转折点,就像家乡谚语所谓的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。
无论天公作美不作美,其实天道天心都无私。故而有得就有失,有失就有得,只在见与不见知与不知。
先前在秋气湖大木观,如果将山君怀复和练气士孙琬琰的问题加在一起,就等于问了个好问题。
而陈平安的答案,也没有任何拖泥带水,明明白白给出一个答案,能否上山修道,修道成就高低,与人心善恶皆无关。
小镇当年有过一场大考。但是出题的主考官和阅卷的总裁官,只有一人,就是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。
关于这场大考的规矩,细节,过程,都是云遮雾绕,不为外人所知晓。
事实上,陈平安这个猜测是对的,药铺后院的杨老头私底下曾经有过一句感慨,不曾想还是命最硬的赢了那些命好的。
陈平安回过神,笑道:“烦请你帮我与傅剑仙傅宗主道贺几句。”
柳赤诚点头笑道:“好说。傅噤本就对你比较顺眼,他一直将不曾去过剑气长城视为憾事。”
这可是天大的实诚话了,傅噤这家伙向来是眼高于顶的,除了师兄,就没几个能入他法眼的。
傅噤看自己这个师叔,也就只是一个师叔的辈分了,跟顾璨那个小兔崽子是一路货色。
柳赤诚对此心中没什么芥蒂,毕竟是师兄的嫡传弟子,不傲气,才会教他这个当师叔的倍感失望,如今就都挺好。
关起门来对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,算得了什么,出门在外,我柳赤诚还是他们的师叔嘛。
下了一场小雨,细雨朦胧,陈平安只是将柳赤诚送到院子门口。
柳赤诚要去找那帮乘兴而来满载而归的朋友了,不管怎么说,今天陈平安算是给足自己面子了。
陈平安微笑道:“风雨茫茫,吾友珍重。”
柳赤诚再傻,此刻也心知肚明,这句话,不只是对自己说的。
所以柳赤诚郑重其事打了个道门稽首,正色道:“陈平安,各自珍重。”
陈平安趁热打铁道:“既然是可以直呼其名的朋友。”
柳赤诚哈哈笑道:“那就别谈钱了,伤感情!”
读书不觉春渐深。
山中一处寂寥却不显冷清的宅邸。
闺中女子不知愁,碧琼梳拥青螺髻。
在外与居家的落魄山掌律祖师,判若两人。
掌律长命此刻手边放了几本小说,虽然也写那花前月下和才子佳人,可毕竟与郑大风、仙尉道长他们所看内容,还是不一样的。
她此刻眯眼而笑,意态闲适,看着一场小门小派的镜花水月,桌上食盒打开,一格格分门别类,放着各类特色糕点、果脯。
她不喜欢走出屋子跟人攀谈,好像也没谁喜欢来她这边串门,没什么不好的,她乐得清静自在,反正无需修行,随便打发光阴。
先前那场霁色峰广场聚会,在白发童子绘制第一幅画卷之时,其实骑龙巷那边的代掌柜石柔,草头铺子贾老神仙的两位弟子,林飞经,甚至就连白登几个竟然都有份,都得到通知,纷纷赶到霁色峰,竟然一个都没落下,好像都要被画面定格,留作纪念。一开始长命还不知道自家公子的用意,只是当她看到嬉皮笑脸的青衣小童和他身边板着脸的粉裙女童,再视线巡游至一个最不起眼的某人身上,长命才瞬间恍然。
是那个既不是练气士也不是纯粹武夫的中年男人,他来自剑气长城,刚到落魄山那会儿,还是个少年,跟同乡蒋去是同龄人。
如今却已经双鬓微白的张嘉贞。
少年难再年少。
每一次可能还有重逢的相聚,都是个逗号。但是别忘了,所有的相聚,终究只是逗号。
如果说人生路上就是一场场聚散和告别,那么越是修道之人,越是修道有成,就会有更多的分别与不再见。
又比如当时郑大风伸手搭在赵树下的肩膀上。某种意义上,真实年龄已经古稀的朱敛就站在最旁边的位置。
董水井,年少时在山中那条烧香神道旁边,开了间馄饨铺子,恐怕说出去都没人信。
难得来这边呼朋唤友亲自下厨,以往董水井每逢闲暇来此,都是挑选夜深人静的时候,关了门给自己煮一碗馄饨。
这次约了几个相熟的生意伙伴,三男二女,都是年轻人,至少容貌都是如此,是练气士的,也属于山上的年轻人。
在三十年前,连同董水井在内,他们都还没有如今的家底。
都是当年那场大骊豪族权贵、山上一流仙府暗中外迁、离开宝瓶洲留下的空缺,桌上这几个年轻人,或是他们背后的家族,就趁机补缺了。
前者再想回来,跟他们这拨“后起之秀”抢地盘,可就没那么容易了。
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弃神色,满脸讥笑道:“好马不吃回头草,他们还真有脸返回宝瓶洲。董兄,你们大骊这边怎么讲,可别在商言商好商量啊?”
董水井说道:“不会给谁开口子,最少暂时是如此。”
一位女子伸手轻轻挥动碗口上方的热气,“听说他们在南边诸国,各自都找到了落脚点,故伎重演,在山上山下扶植傀儡,试图站稳脚跟,再与大骊宋氏讨价还价?”
与她坐在一条长凳上的男子大口嚼着馄饨,含糊不清道:“见机不妙就跑路,有利可图就回来,没什么奇怪的。哪怕大骊宋氏丢掉了半壁江山,哪怕暂无新任国师,也不是这帮王八蛋可以掰手腕的。换成我是大骊新任国师,上位之后第一件事,就是把他们全部驱逐出宝瓶洲。”
马上有人拆台,“你倒是去当大骊国师啊。”
男人白眼道:“陈山主都不当,我当个屁的当。”
“董大哥,再来一碗,有香菜吗?”
“我不要香菜,实在是受不了那个味儿,董半城,来一瓶老醋,不唆几口就浑身不得劲。”
“说来说去,还是因为大骊国师之位总是空着,南边诸国山上山下,才敢这么蹦跶。”
“对了,听说那铁符江水神庙,求姻缘的香客络绎不绝,董兄,真有那么灵?据说就像那桐叶洲埋河水神庙,香客去那边祷嗣多灵验,我有俩朋友就专程跑去大泉王朝那边,很灵!”
董水井从厨房那边端碗返回,加了香菜,还拎了一瓶陈醋过来放在桌上,“没去过,不知道灵不灵,再说先前铁符江水神杨花已经升任大渎公侯了,接任水神,神职是什么,谁晓得。”
林守一反倒是像个外人了。
已经是玉璞境,还曾担任过大骊王朝的齐渎庙祝。
处州的州城,街市鳞栉,灯火如昼,号称繁华富丽甲半洲。
这座山中就有山神祠庙,香火鼎盛,万井百祀之香火氲氲,用表景想。四面八方之膜拜憧憧,无不持敬。
“董水井,你跟陈山主很熟吗?帮忙介绍介绍?我家族内有个姐姐,她成天望眼欲穿,苦等落魄山举办镜花水月呢。”
“董兄董兄,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从无求人习惯的,有件事,真得与你求上一求了,必须带我去趟落魄山,带着任务来的!我那师姐,失心疯了,听说我来大骊王朝,要路过处州见朋友,非要我去与那位年轻隐官讨要墨宝,那本专门写他年少风流韵事的山水游记都带来了……”
董水井听到这里,没好气道:“劝你别去跟陈平安说这档子事。”
林守一会心一笑,确实,这不明摆着登门找打嘛。
山风阵阵,百窍清凉,一碗馄饨,心肠滚烫。
有年轻男人喝过了酒,用筷子敲碗,嗓音沙哑吟唱道:“君不见壮士憔悴时,山河破碎风飘絮,昔年座上皆豪客。”
有女子伸手轻拍桌面,与之唱和,“君不见英雄落魄时,马瘦如柴卖宝刀,今朝得意气飞扬。”
“君不见美人倦梳妆,白头如雪恨铜镜,悔不嫁状元郎成了商人妇。”
“君不见老将军铁甲铮铮作龙鸣,除非春梦重到少年丛,愿将功名换年少。”
钟倩在那边待不住,很快就回到了落魄山,一到山中,就去老厨子那边混了顿夜宵。
带回了一些酒桌谈资。
秋气湖大木观一场被誉为人间之巅的议事,有资格列席的成员,之后各回各家,谁都没敢往外泄漏什么内幕。
但是一个个遵守规矩、勿伤大雅之余,多出了几个无伤大雅的说法,在江湖上广为流传,一下子就脍炙人口。
“少侠请拔刀”,“山上以仙法相斗,道高者可以事后再补上一句多有得罪”。
“剑客对上剑仙,曹逆虽败犹荣”,“某人睡了一觉再醒来,就成了那个最重江湖礼数的人”。
朱敛,郑大风,姜尚真。
这仨老光棍聚在一起闲聊,陈平安就算走到门口了都不进去。
陈灵均琢磨着啥时候去莲藕福地游历一趟,所以觉着必须要跟钟倩处好关系,就屁颠屁颠来这边给“钟第一”敬酒。
姜尚真与钟倩这个福地的天下武学第一人,很投缘,尤其是钟倩的两句肺腑之言,真是说到周首席心坎上了。
情伤难痊愈,书癖不可医。
什么叫熬着过日子,就是苦胆破了都不自知。
吃过了宵夜,郑大风懒洋洋躺在老厨子的藤椅上,朱敛和姜尚真坐在竹椅上,陈灵均拎了条板凳坐在他们中间。
钟倩打着饱嗝拍着肚子走了,就差没拿一根竹签剔牙。
朱敛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,“小傻子,你在等她,她何尝不是在等你。你们都可以长大了。”
陈灵均既没有嬉皮笑脸打哈哈,也没有反驳什么,就是闷不吭声。
姜尚真打破沉默,转移话题道:“怎么小陌还没来?”
朱敛笑了笑,等他回来,也要问他一句了。
“小陌,你见过比她更骄傲的姑娘吗?”
陈平安返回竹楼一楼,夜深人静,月明星稀,独自躺在竹板廊道上边,昏昏欲睡,睡觉参半。
整个旧骊珠洞天的群山与小镇,山路与道路之上,瞬间布满了一条条金色火焰,如水流转不停。
唯有一条泥瓶巷,依旧漆黑一片。
本该早就到了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和顾璨,其实就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内,刘羡阳睁开眼,骂骂咧咧,顾璨神情凝重,没敢说话。
刘羡阳以心声怒喝道:“陈平安!”
做了一场梦的山中陈平安突然惊醒过来,坐起身,迷迷糊糊间,又听到刘羡阳说道:“你小子又鬼打墙了?!”
以前当窑工学徒那会儿,陈平安这家伙就经常做噩梦而不自知,都是刘羡阳晃都晃不醒……那就干脆一巴掌打过去。
大汗淋漓的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缩地山脉,直接来到泥瓶巷祖宅门口,推开门,问道:“你们怎么还在这边?”
刘羡阳瞪眼道:“顾璨觉得你不对劲,我觉得他的直觉没错,就瞒着你折返回来了。说吧,怎么回事?!”
陈平安关上院门,苦笑道:“比较复杂了,大致上就是我给很多的自己设置了一座迷宫,各自去解谜题。”
之前于玄询问陈平安,有无第六层,当时陈平安避重就轻,转移话题了。其实真正的答案,是有。
若非如此,青鸾国之行,只说李宝箴和柳蓑这种小阵仗,还不至于让陈平安带上莲花小人儿。
刘羡阳怒道:“走不出会如何?走火入魔?!”
顾璨坐在那堵黄泥墙上,嗑着瓜子,不掺和。
只是那些瓜子壳都被顾璨丢往宋搬柴的隔壁院子。
陈平安也不还嘴,只说不至于。
去屋内搬了条长凳到门外,刘羡阳就在那边追着骂,觉得不解气,就接连几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。
顾璨嘿了一声。
陈平安无奈道:“有完没完,烦不烦。”
刘羡阳站着默不作声。
陈平安笑道:“坐下再骂?”
刘羡阳闷不吭声,顾璨笑着拱火道:“刘宗主嫌弃你是元婴境,没资格跟他平起平坐,得站着才好高人一头。”
陈平安用眼神示意顾璨别瞎起劲了,再找了个蹩脚理由,“你们都是玉璞境了,我不得着急啊。”
顾璨撇撇嘴,嗑完瓜子,跳下黄泥墙,拍拍手,走去坐在长凳上。
刘羡阳伸手推开两颗脑袋,坐在长凳中间位置,双臂环胸,“响屁不臭臭屁不响的,其实你比鼻涕虫还不让人省心。”
陈平安双手笼袖,坐姿端正,笑眯眯道:“对对对,骂得好。”
顾璨双手抱住后脑勺,伸长双腿,笑道:“骂得好,对对对。”
刘羡阳绷着脸,没忍住,还是笑了起来,双手搂过两人的脖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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