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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七十九章 前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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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够阻挡胭脂郡城外那座巨大乱葬岗的煞气侵袭,足可见品相之高,绝非法宝可以达成。
陈平安从拿到法印,到今天为止,就连青色木盒都不曾打开过一次。
之所以犹豫是否炼化金色文胆,在于陈平安当初在彩衣国一役,得了一只绘有古榆国五岳真形图的白碗,在徐远霞的建议下,在青蚨坊最终没有将其售卖出去,能够造就古榆国的五色社稷土。陈平安当然不会以那只每年盈利“五枚雪花钱”的白碗,作为自己的五行之土本命物。
而是陈平安想到了如今大骊铁骑的南下势头,完全就是势如破竹,北有自己家乡的披云山北岳正神魏檗,南边貌似是范峻茂坐镇大骊新南岳,一旦成真,以一州之地作为王朝版图的大骊,五色土就会变得极其金贵,到时候大骊朝廷肯定会掌控得无比严密,所以如果陈平安现在就能够确定,南北之外其余三座山岳所在地址,集齐分量足够的五色土,再找一件合适的承载器物,肯定收益极大。
但是难处在于三岳选址在何方,隐患则在于以此作为本命物,短期收益巨大,可是会与大骊国势起伏,戚戚相关,不过上五境之下,绝对是利大于弊极多,能够快速成为地仙。
这会儿陈平安喝着酒,想起了风雪之中的那拨大骊斥候,又想到了隔壁邻居宋集薪。
喝掉杯中最后一点桂花酿,最终陈平安决定还是打消炼化五色社稷土的念头。
有了决断后,陈平安就不再有任何犹豫,那就准备炼化金色文胆!
只是想要在老龙城那样,占尽天时地利人和,难如登天。
陈平安站起身,来到窗口旁边,趴在窗栏上,怔怔出神。
这终究不似练拳,一遍一遍坚持不懈,有一天总能打完百万拳。
徐远霞敲门而入,陈平安坐回桌子,又拿了只酒杯,两人对饮。
也没聊什么正经事,徐远霞说他的那本山水游记,说希望有一天有书肆愿意版刻面世,挣点私房钱。
陈平安便拿出几枚记载一路上所见所闻的小竹简,老龙城桂花岛、山海龟那些巨大的仙家渡船、城池上空的云海,那座海上宗门的雨师神像,蛟龙沟附近力竭坠海的布雨老蛟,倒悬山灵芝斋里一幅幅画像上的剑仙,剑气长城的走马道,桐叶洲扶乩宗的喊天街,蜃景城外照屏峰的日出……将这些刻有密密麻麻文字的翠绿竹简,递给徐远霞,徐远霞再问一些细节,两人喝着酒,一问一答,光阴流逝在酒水中。
就在隔壁,年轻道士张山峰在屋内,收了坐忘吐纳,开始缓缓打拳,与天下绝大多数拳法都不太一样,求慢不求快,不适合杀敌,大概只能拿来练拳养身,不过张山峰觉得最适合自己的朋友。
这套拳是他自创而成,如今还只是个雏形,拳理来自师父酒后醉话和他的自身感悟,就是不知道陈平安会不会嫌弃,愿不愿意学。
————
青鸾国京城,黄昏中,两位远道而来的青衫儒士,坐在路边摊子一张油垢颇多的小桌旁,桌上搁放一只竹筒,簇满了竹筷。
一位约莫而立之年的消瘦儒士,熟稔对方的脾性,所以郑重其事道:“周巨然,事先说好,我可吃不得辣。”
名为周巨然的年轻儒士笑道:“猴子,你就因为不吃辣,得错过多少人间美食啊。”
被戏称为“猴子”的年长儒士,无奈摇头。
这一路行来,实在是让他走得惊心胆颤,没办法,周巨然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惹祸精,此人心中的对错是非,总是比书院其他贤人更加模糊,不过好在大体上还能让自己接受。
这位比起周巨然更符合书院气质的消瘦儒士,环顾四周,此次青鸾国唐氏皇帝一意孤行,竟然要以佛道之辩的胜出一方,作为国教,地位高于儒家。
如果不是他们观湖书院,如今注意力都被那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牵扯,无暇顾及此地此事,就不是他侯正和周巨然一君子一贤人“四处游历”青鸾国了,而是两人直奔皇宫,将那位唐氏皇帝训斥一番。
贤人周巨然点了两份片儿川的地方美食,一份加重辣,一份不辣,跟来自老龙城的“猴子”开吃起来。
在外喜欢自称周矩的年轻贤人,卷了一大筷子片儿川到嘴里后,含糊不清道:“听先生说这次青鸾国的佛道之辩,有点别开生面,对外是说佛门道家,各自派出十位真人和高僧,然后在皇宫那边吵架,看谁吵架本事更大,可真正决定胜负的,却是暗处,专门请了云林姜氏的一位老人作为总裁官,再让两位地仙以掌观山河的神通,全程观察一位道士和一位僧人,要天衣无缝地安排这两人在私底下辩论一番,看看是佛法道法谁更高些,既要在佛经、道藏上分出胜负,还要比一比为人处世以及劝化之功,学问,修身,教化,刚好比拼三局。”
年长儒士皱了皱眉头,这桩内幕,是周巨然第一次说起,思量片刻后,眉头松开,“难怪山主并未如何动怒,他山之石可以攻玉,青鸾国此举,其实不全是坏事。”
周巨然会心一笑,拿筷子点了点对面儒士,“你侯正就这点最对我脾气,能够看得开,而且看得见好。”
名为侯正的书院君子,摇头不语。
周巨然问道:“老龙城出了那么大事情,你不回家看看?”
侯正仍是摇头,“去也无用,侯氏祖上传下的家风,本就剩下不多,风烛残年罢了,我这一去,不过是将灯芯火苗捻得更亮堂些,还不如这么半死不活吊着命,我只能寄希望出现一位有担当的晚辈,才敢帮衬一把。”
周巨然点了点头,“还是你想的周到。”
侯正苦笑道:“毕竟是生在长在那里,我能不多想一想吗?”
周巨然停下筷子,问道:“你吃饱了没?”
侯正看了眼对方身前空荡荡的大白碗,连汤水都没剩下,也不理睬周巨然,埋头开吃。
周巨然哀叹一声,转头喊道:“掌柜的,再来一碗……记得稍稍少放些辣,你这家摊子的重辣,真是能辣死个人不偿命啊。”
大街上有郊游归来的幂篱妇人和妙龄女子,周巨然感叹道:“春游归来的美人,微微出汗,加上那股子隐隐约约从山野湖泽带回的清香,真是美啊。”
侯正置若罔闻。
周巨然又说道:“不然我也加入这个局,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,干脆变成一场小小的三教之争?”
侯正这次回复极快,头也不抬,淡然道:“不行。”
周巨然一巴掌拍在桌上,“掌柜的,还要重辣!”
在书院贤人和君子对坐吃片儿川的时候,就在这座京城不远处,有一座名声不显的小道观,观主是位中年道士,在青鸾国籍籍无名,如果只是作为修行中人,实在不值一提,这位观主连中五境练气士都不是,比起青鸾国那些动辄千年、数百年悠久历史的古老道观,这座白云观,建造不过百余年,京城的风水宝地,早就被那些“前辈”道观寺庙先到先得,给瓜分殆尽了。
好似豆腐块大小的白云观,不得不紧挨着一处闹哄哄的坊市,观内倒是还算有几棵古树,可就这么点勉强拿得出手的,又给白云观惹了大麻烦,附近坊市的稚童喜欢放纸鸢,经常缠挂在观内大树上,所以隔三岔五就会有妇人汉子领着哭哭啼啼的自家孩子,在白云观外边骂完了街,再冲进去道观,训斥那些畏畏缩缩的小道士,叫他们架梯爬树取回断了线的纸鸢,拿回了纸鸢,孩子们破涕为笑,耽误了手头事务的大人们,大多依旧骂骂咧咧,免不了要撂下几句这些碍事的破树早早砍了劈柴烧。
那位形容枯槁的中年观主,其实每次都会从书斋里走出,只敢愁眉苦脸地偷偷站在远处,由着师弟或是自己弟子挡灾。
有次自家小道童偷偷跑出去,跟相熟的街坊孩子一起放那纸鸢,不小心也给挂在了树上,天人交战一番,实在心疼那只纸鸢,仍是硬着头皮跟道观说了,结果总算给师父观主逮着了出气筒,打得差点屁股开花,不过当天小道童就笑开了花,原来是他住处的被窝里,不知怎么多出个眼馋许久的瓷娃娃,让他与其他道童显摆了很久。
这会儿已是沉沉暮色,中年道士在小书斋内抬起头,长久的专注凝视书籍文字,使得他眼睛微疼。
书斋四壁,其中两面到顶的书架子上,除了一整套浩如烟海的道藏,其实还夹杂有不少佛经和儒家经典。
中年道士都已仔细看完,仅是这些年的读书心得所写小楷文稿,就有九十余万字。
别人修行,为轻王侯慢公卿,为证道长生不朽,为挣脱天地大牢笼,这位小道观的观主,却是为了能够多活几年,好多看些书。
三教百家的圣贤书籍,都要看遍。
————
虽然陈平安一行人,当下算是借住在大泽帮的屋檐下,可是竺奉仙一次都未登门跟陈平安套近乎,只是观礼当天清晨,才招呼陈平安一起登山,去往山巅金桂观。
登山途中,竺奉仙与陈平安并肩而行,所聊之事,不过是青鸾国的风土人情。
到了金桂观门口,许伯瑞笑迎上来,将竺奉仙和陈平安两拨人,安排在道观收徒地点的前排相邻位置。
观主老神仙张果,最终收取了九名弟子,竺梓阳和刘清城毫无悬念地位列其中,其余七人,有两人是市井出身的姐弟,剩下五人都是青鸾、庆山和云霄三国的豪门世族子弟。
加上许伯瑞在内三人,观主张果,就有了十二位嫡传弟子。
那个借伞给裴钱的小道童,如今成了九位后进同门的师兄,站在许伯瑞身后,高兴得合不拢嘴。
然后他赶紧望向裴钱,却发现她根本就没看自己,小道童便有些失落。
道门仙师收徒一事,用繁文缛节来形容都不为过,竟然耗时将近一个时辰。
观礼完毕,陈平安和竺奉仙、胭脂斋老妪这些各方势力的主事人,金桂观都赠送了一把价值不菲的桂枝柄油纸伞。
竺奉仙还要留在半山腰数天,毕竟竺梓阳刚刚成为金桂观张果弟子,万一水土不服,或是待不惯,竺奉仙不放心就这么下山离去。
白白看了一场收徒礼,还白拿了一把桂枝伞,跟竺奉仙还有那位胭脂斋老妪分别告辞,陈平安一行人离开青要山,继续赶路,沿着僻静幽深的山林小径,去往那座大都督府。
黄色土牛加入队伍,裴钱坐在它背脊上。
裴钱之前第一次提出要骑乘黄牛,结结实实挨了陈平安一记板栗,可是黄牛竟然没有拒绝,由着裴钱坐在背上。
比起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,张山峰和徐远霞知道更多的山上事,所以尤为惊奇。
又一旬过后,路过了一座三面环山的村庄,黄昏时分,炊烟袅袅,黑瓦白墙,雕梁画栋,世外桃源。
陈平安他们沿着山脊小路走下去,到了村头,结果发现言语不通,之后赶来一位村塾先生,用生涩的宝瓶洲雅言与陈平安交流,巧了,陈平安才知道这个村子几乎全部姓陈,世代习武走镖,但是按照祖训族规,不管再穷的门户,孩子都要上完四年学塾才能退学,下地务农。
族长是一位古稀老人,精神矍铄,健步如飞,身穿灰色长褂,脚踩布鞋,按照那位学塾教书先生的说法,老族长在这方圆数百里,武艺精深,且德高望重,因为当年有闹市中拦马救稚童的壮举,所以有“陈牌坊”的美誉。老人一听说陈平安也姓陈,极为高兴,盛情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,本来已经吃完晚饭,老人直接让家里再做了一大桌丰盛饭菜,老人自己则拎了壶自酿的高粱酒,拉着陈平安喝酒。
老人虽然爱好喝酒,只是在酒桌上却不喜欢劝人喝酒,如此一来,陈平安反而喝得有些上头。
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去的屋子,大半夜醒过来的时候,才发现躺在一架古色古香的陌生大床上,掀开被子,穿了靴子推门而出,仰头望去,斗拱精美,当初在藕花福地,跟国师种秋要了许多关于桥梁建造的工部书籍,其中有一部《营造法式》,陈平安翻阅最多,不单单是桥梁,也有介绍房屋、阁楼等建筑,陈平安一样看得入神。
村子这边的屋子多衔接一起,故而往往廊道极长,兄弟分家后却又毗邻。
陈平安走出那条廊道,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到了一座水塘边,在那里站了一宿。
其实也未多想什么,就只是发呆而已。
第二天又给盛情难却的老族长挽留下来。
裴钱虽然不会讲当地的方言土话,可是依然跟一大帮同龄人玩在一起。
这天去喊裴钱吃饭的时候,一帮孩子正在玩老鹰捉小鸡。
裴钱就要陈平安一起玩耍,陈平安笑着勾起双指,抬手做了个敲板栗的手势。
只是拗不过裴钱死缠烂打,陈平安当起了护鸡崽子的老母鸡,裴钱当那抓鸡崽的老鹰。
裴钱哪里抓得到陈平安那一行人最尾巴上的“鸡崽”。
于是她就跟那个同龄人换了个位置。
结果全场就数裴钱笑得最大声。
有位年轻道士站在远处,笑着招手,示意就等他们师徒二人上桌吃饭了。
孩子们差不多也散去回家,伴随着炊烟和余晖,还有长辈们在自家门口,大声嚷嚷着自家孩子的名字。
陈平安牵着裴钱的手,走向张山峰。
当三人走在巷弄之中,前边突兀出现一位身材矮小的酒糟鼻子老道人,身穿一件黑色道袍,左右双袖各自绣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鲜红火龙。
张山峰愣在当场。
陈平安屏气凝神,如临大敌。
裴钱更是只看了几眼,就赶紧撇过头不敢再看。
张山峰快步向前,疑惑道:“师父,你怎么来了?”
老人瞪眼道:“为师再不来抓你回山上修道,你是不是还要在外边娶妻生子,开枝散叶?”
张山峰转过头,对陈平安无奈一笑,大概意思应该是我师父就这德行,别太在意。
在年轻道士转头后,老人怔怔看着脸色微白的张山峰,再看了看自己徒弟被本命飞剑刺透的肩头,一跺脚,勃然大怒道:“谁敢伤你?!报上名字,为师……这就去扎他的草人!”
张山峰伸出手掌抹了把脸,摊上这么个师父,实在是没脸见陈平安。
陈平安脸色肃穆,向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老道士,抱拳致礼。
身为龙虎山外姓天师的老人,对陈平安点点头,以心湖涟漪对他直截了当道:“小子,你这长生桥给人毁了又重建吧?有些坎坷啊。不过你当下五行之水的本命物,这一手炼化得真是仙气十足,嗯,不错不错。”
老人说完之后,重新望向张山峰,要他伸出手掌,老道人双指并拢在他手心凌空画符,符成之后,随手一挥袖,金光闪烁,转瞬即逝,然后那把本该暂放于大都督府的真武剑,以及徐远霞的那把短刀,凭空掉落下来。
张山峰毫不奇怪,伸手接住了真武剑和短刀,不忘转头对陈平安解释道:“我师父修为不高,别的不会,可是这种旁门左道的小把戏,还是十分擅长的。”
老人抚须而笑,满脸得意,给关门弟子这么揭短,竟然不以为耻,反以为荣。
陈平安看了眼年轻道士,再看了眼双袖绣火龙的老道士,总觉得你张山峰是不是灯下黑,对你师父误解太深。
老人以脚尖在地上看似胡乱“鬼画符”一通,青石板上了无痕迹,然后却要张山峰站在其中,张山峰欲言又止,老人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:“为师要带你去趟龙虎山。”
张山峰走入那张仿佛并不存在的“符箓”之中,将手中短刀抛给陈平安,苦笑道:“帮我跟徐大哥道一声歉,太过匆忙,只能不告而别了。”
陈平安接过了徐远霞的短刀,记起一事,赶紧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只青色木盒,抛给张山峰,“里边是彩衣国胭脂郡城隍阁的一方法印,送你了,最好配合五雷正法使用。”
张山峰见木盒古旧,好像很普通,便放心收入怀中。
老人猛然眯眼,又瞬间恢复正常,笑问道:“你提个要求,我数十下,过时不候。”
陈平安毫不犹豫道:“那就劳烦老真人,好好传授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,恳请老真人稍稍……用点心啊。”
老人爽朗大笑,伸手点了点陈平安,啧啧道:“好小子,拐着弯骂人呢。”
老人伸手抓住张山峰,两人身形一闪而逝,陈平安发现巷弄四周的稀薄灵气,没有丝毫动静。
陈平安陷入沉思。
裴钱扯了扯他的袖口,问道:“怎么办?”
陈平安回过神,笑道:“吃饭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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