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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诚动人也伤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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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城俗称白条的河鱼,其余半篓,是黄辣丁、趴地虎在内的杂鱼。
中午吃过一顿鱼宴,孙嘉树在让陈平安覆上一张易容面皮后,再叮嘱一番,再让陈平安跟随那位元婴老祖来到祖宅外边的一口池塘,孙氏老祖拂袖之后,池水如镜,里边出现一间屋子的景象,老人示意陈平安只管走上池塘水面,收起养剑葫、只背负剑匣示人的陈平安,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出,并未坠入池塘水底,而是踩在了镜面之上,只是脚底下的涟漪荡漾开来,走出数步之后,身形骤然消失,如同走入了镜面之内。
下一刻,陈平安在屋内一步跨出,左右张望,四周正是通过水面所见的画面。
在孙氏祖宅那边,老人看着尚未平息的水面涟漪,对孙嘉树啧啧称奇道:“这位大骊少年,好稳的神魂,好重的骨气,难怪会被刘灞桥当做朋友。”
孙嘉树笑着摇头反驳,“刘灞桥并不是因此而将陈平安视为朋友。”
老人又直指人心,询问孙嘉树,“那你呢?”
孙嘉树想了想,坦言道:“到底不是相逢于患难,不如刘灞桥和陈平安。”
镜面那边,位于老龙城内城,早有人恭候屋外,正是那位孙家金丹境神仙,他领着陈平安走出一栋广袤庭院,从侧面走出,乘坐一辆久候多时的马车,气势内敛、返璞归真的金丹境老神仙,亲自担任马夫,马车最终停在一条街巷口子上,巷口有一棵年岁不大的槐树,树底下有个一边嗑瓜子一边翻书的汉子。
在陈平安下车后,两人对视。
汉子默不作声端起板凳,先行一步走入巷子,孙家老人停车在路旁,并未跟随,开始闭目养神。
到了药铺,郑大风将板凳放在门口,让陈平安坐着,又去拎了一条过来,一时间门槛那边人头攒动,都是过来凑热闹的妇人女子,只可惜陈平安戴了一张其貌不扬的面皮,她们很快就没了兴趣,纷纷走回店铺懒散度日。
郑大风笑眯眯问道:“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气八两符,为何还要冒险来到这里?如果我没有记错,你跟少城主苻南华是深仇大恨,就不怕露馅?到时候孙家可以把自己摘干净,你难道以为我会出手救你?”
陈平安问了三个问题,“当年是谁告诉我爹本命瓷的事情?是谁害死我爹?这些跟杨老头有没关系?”
郑大风脸色平淡,笑着反问道:“如果跟老头子有关系,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?”
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郑大风用那本书扇动清风,“不管你信不信,这件事情,老头子没掺和其中,但是我可以直白无误告诉你,老头子最早的时候肯定看到了,只是大概觉得没意义,不值得,就懒得插手。你要是因此怨恨老头子当初没出手阻拦,是你陈平安的事情,我一样不拦着你。”
陈平安摇摇头,苦笑道:“我怨恨这个做什么,杨老头什么性格,我很清楚,从不会欠人,也不让人欠他,做什么都是公平买卖。”
郑大风点点头,转头望向陈平安,咧嘴道:“你能这么想是最好,省得我拼了事后被老头子打死骂死,也要一拳打烂你的头颅。”
陈平安貌似无动于衷,又或者像是早就猜测到小镇看门人的脾性。
郑大风扇着风,“当初那些孩子当中,且不提各自传承和阵营,我最看好杏花巷马苦玄和福禄街赵繇,以及泥瓶巷宋集薪,我师兄李二,也就是李柳李槐他们爹,猪油蒙心,最喜欢你,后来你离开骊珠洞天的种种际遇,我大致上有所了解,才发现我既看错了你,也看错了师兄,以前我觉得你们俩都是缺心眼的傻子,如今才发现是我郑大风眼瞎。”
郑大风其实想说,其实他李二和你陈平安,才是顶聪明的人。
一个孤苦伶仃的泥瓶巷少年,一步步走到今天,直到走到了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,才开始问那三个问题。
陈平安问道:“杨老头那边,我不敢问这些,而且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。你这边,我觉得可以问问看。”
郑大风笑问道:“怎么,觉得有一位金丹境练气士护着你,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?”
陈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,“杨老头可以权衡利弊,说不定我问到了要害,他还是会一巴掌拍死我,但是你郑大风应该不敢。如果我猜错了,我也不一定是必死无疑,而且你付出的代价,不会很小。”
陈平安其实是想说郑大风这个人,也是生意人,但是直觉告诉他,这个邋遢汉子的眼界和身份,远远不如杨老头。
不过当陈平安真正开口询问,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问题,还是会有浓重的不安,只是跻身第四境之后,已经能够控制心境,做做样子,假装云淡风轻,还是不难的。而且在走入这条小巷后,在郑大风进铺子拎板凳的时候,陈平安就已经从包裹里拿出养剑葫,开始喝酒。
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够看,还有初一和十五,之后还有那位孙家的金丹境练气士。
更何况有些陈年旧事,也该揭开伤疤,拿出来晒一晒太阳了。
郑大风看着神色肃穆的少年,叹了口气,收起那本让他差点磨破嘴皮子、好不容易再次跟少女借阅的书籍,卷成一团,轻轻捶打膝盖,懒洋洋道:“你这小子越来越惹人厌了。行了,不用提心吊胆,偷偷绷着个心弦,我都替你累得慌,放心,我不会杀你,杨老头对你如今挺器重,何况我郑大风也不至于你问了几个问题,就要对你打打杀杀,我格局再小,也没小到这个份上。”
郑大风随即道:“但是那两个问题,我不会回答,你有本事自己去顺藤摸瓜……”
说到这里,郑大风笑问道:“你怎么不直接问齐静春?”
陈平安果然轻松许多,以身后剑匣轻轻靠着墙壁,仰头喝了口酒,说了一句让郑大风愈发疑惑的话,“我怕齐先生会失望。”
郑大风转头嚷嚷了一声,“梅儿,端两碟瓜子花生出来待客!”
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,笑着端出那两碟碎嘴吃食,当妇人弯腰递给他碟子的时候,郑大风故作惊吓道:“山峰压我顶,好凶的气势啊。”
妇人将两只碟子往郑大风手上一摔,赶紧起身,踩了男人一脚,笑脸妩媚道:“德行!”
郑大风将一碟花生交给陈平安,自己开始嗑瓜子。
陈平安似乎对于郑大风的答案,早有预料,并没有如何失落,问道:“你有没有好一点的剑术秘籍,可以卖?”
郑大风随口问道:“是练气士的仙家剑诀,还是江湖上的武学秘籍?”
陈平安直言不讳道:“你应该看得出来,我的那座长生桥早就断了,想要练剑,只能练习武学剑谱。”
郑大风也说得直截了当,“最好的武学秘籍,我也能帮你找来,然后以天价卖给你,但是没啥意思,我劝你别去碰江湖上所谓的绝世秘籍,我郑大风自己就是武道中人,知道这里头的深浅,既然你现在练拳练得够好了,别节外生枝,浪费光阴。”
陈平安吃了颗花生米,想了想,跟这个男人诚恳说道:“谢了。就凭这些话,你欠我那五颗铜钱,不用还了。”
郑大风嘴角抽搐。
瞧瞧,这种无趣至极的少年郎,怎么让他郑大风顺眼得起来?!
但是男人的眼神深处,晦涩难明。
郑大风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,有气无力道:“麻烦你把面皮摘了吧,本来就长得不俊,戴了这么张面皮,越看越糟心。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华的过节吗?我哪里敢摘下来,光明正大地逛这老龙城内城,天晓得苻家有什么术法可以查看城内动静,比如类似神人以手掌观山河?如果真有,我这不等于在别人家门口,嚷嚷快来打死我吗?人家除非傻,否则肯定一大堆人涌出门把我打死。”
郑大风被逗乐,笑着泄露天机,“行了,杨老头叮嘱过我,只要你自行破开真气符,我就需要保证你在老龙城活蹦乱跳,哪怕你一心求死,大摇大摆去符城大门口显摆,我一样要保证你平平安安离开这座城。”
郑大风突然嘀咕道:“以前没觉得,现在才发现这小子倒是取了个好名字。”
陈平安将信将疑,“你是山巅境武道宗师?还是上五境练气士?”
郑大风气笑道:“你当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练气士,是路边大白菜?你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堆?老龙城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,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经可以横着走了,当然前提是别惹众怒,只挑衅一家一姓,哪怕是那有半仙兵的苻家,也不是没有周旋的余地。那些个元婴境老祖,第九境练气士而已,在这里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。”
郑大风白眼道:“你当这里是咱们骊珠洞天啊?我堂堂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大宗师,就只能看看门收收钱?十一境的阮邛在继任圣人之前,就能在河边打打铁铸铸剑?大骊国师崔瀺进入骊珠洞天,不一样只能鬼鬼祟祟,以分身示人?”
陈平安突然问道:“你要我揭下面皮,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?”
郑大风也是个混不吝的,惊讶道:“这也能看穿?”
一尊青烟凝聚而成的阴神,出现在两人对面的墙角光线阴暗处,冷笑道:“郑大风现在一脑子浆糊,想不明白护道人和传道人到底是什么,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,卦象为大火之中取得栗,上上大吉。所以想着让你身陷险境,到时候他大打出手,再由我护送你离开老龙城,在这期间,他说不定能够搞清楚所谓的两个身份,万一还能顺势破开八境武道瓶颈,刚好符合卦象所言。”
陈平安转头看着脸不红心不跳的郑大风,“五文钱,先欠着,你现在就算想还,我也不回收。”
郑大风无所谓道:“五文钱,算得了什么,随便你。”
陈平安冷笑道:“郑大风,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杨老头的规矩?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的,之后你说了武学和练剑一事,我看你所说不假,才顺水推舟,把这笔账两清了!如果我没有猜错,当时要我送信之人,是杨老头,要你欠钱之人,也还是杨老头吧?现在是不是悔青肠子了?”
别好养剑葫,站起身,将那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,陈平安对那尊阴神拱手抱拳,“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愿意道破真相,可能归根结底,还是杨老头的意思,但我还是要感谢你!”
阴神点点头。
陈平安大步离去。
郑大风确实如少年所说,的的确确,悔青了肠子。
郑大风冷冷望向那尊极有可能坏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阴神,“是你的意思,还是老头子的意思?你最好说清楚!”
阴神淡然道:“你猜?”
郑大风哈哈一笑,瞬间变得云淡风轻,“你从来不会擅自行事,多半是老头子的意思了。”
阴神讥笑道:“一个八境巅峰的纯粹武夫,神君之徒,竟然跑去相信所谓的卦象,你难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没有动手脚,可之于世间任何人都是上上大吉,对你郑大风,会不会就是乾坤颠倒,货真价实的大凶之兆?”
郑大风神情凝重起来,抬头望向那尊阴神,点头道:“受教了。”
阴神对此不以为然,“既然神君愿意让你独掌一方,那你就别自作聪明,老老实实做事就是了。”
郑大风挥挥手道:“给那少年摆了一道,又给你教训了一通,我烦得很,得离开巷子透口气。”
阴神消逝。
郑大风突然问道:“孙氏祖宅的异象,是不是陈平安破境引起的?”
阴神的冰凉嗓音从墙角阴影中渗出,“应该是。”
郑大风腋下夹书,拎着板凳和瓜子来到街巷口,再次坐在槐树底下乘凉看美人。
一位身材高大、穿着普通的威严男子,缓缓走来,他身后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,姗姗而来。
男人走到郑大风身边,年轻女子站在男人身后,对那个坐在板凳上用书扇风的药铺掌柜,她充满了好奇。
男人微笑道:“老龙城孙嘉树的面子,就只值一张遮遮掩掩的面皮。郑掌柜,看得很准。”
郑大风转头瞥了眼男人,“苻畦,你连老龙袍都没有穿,看来不是来下逐客令的。”
男人笑着伸手指了指身后,“我穿不穿老龙袍,在老龙城都无所谓,带着她来,才是真正诚意所在。”
既是示威,又是示弱。
示威是说在老龙城,苻畦不用亲自出手,就能够驱赶你郑大风。
示弱则是身为老龙城城主的苻畦,愿意投其所好,带上一位双腿很长的女子,来到郑大掌柜眼前。
郑大风狠狠剐了几眼女子的美腿,这才转过头,继续对着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,“苻畦你口气这么大,怎么不一口气把云海吸进肚子里?”
苻畦脸色难堪,然后伸手握住了悬挂腰间的一枚玉佩,这才脸色平缓下来。
女子战战兢兢,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如此明显的怒意。
郑大风冷笑道:“同样是生意人,你也配跟我比?”
苻畦一笑置之,“既然郑掌柜现在心情不好,那么有些事情,苻畦稍后再提。”
郑大风现在心情何止是不好,简直就是不好到了极点。
五文钱!
就只是市井百姓经常过手的五文钱,却是好像压在他郑大风心头的五座大山!费尽心机,小心应对,好不容易成功骗取那少年亲口答应,不收取这笔账。郑大风其实在少年开口问出那三个问题之后,以及那句看似无心之言的“杨老头从不欠人”,郑大风就已经心知肚明,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讨要最普通的五文钱了,这个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,不好糊弄!
郑大风气得不行,使劲扇动书籍,“难怪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家伙,小小年纪,城府深重,哪里像个少年?”
郑大风突然停下埋怨,颓然无力道:“若是寻常少年,哪里活得到今天。”
这个汉子长吁短叹,开始心烦意乱地翻动书籍,书页哗啦啦响动,一个字也没看进去,自言自语道:“难道真给那阴物一语中的,我真是自作聪明?”
翻到了书籍一页,正是《精诚篇》,还是一些个烂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,大杂烩,然后末尾再装模作样添上几句大道理,简直就是稀里糊涂。在郑大风这种真正学问深远的人看来,若是将文章拆分开来,如同这位女子的眉眼俊秀,那位女子的粉腮醉人,其她一位美人的樱桃小嘴,处处是迷人的风景,可一旦胡乱拼凑在一起,反而不美,整体丑得不堪入目。
郑大风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,正是《精诚篇》的最后一点尾巴。
还是些大到无边无际的空泛道理。
“相传古之赤子之心者,往往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故而正心诚意,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。”
“又有道家圣人言,不精不诚,不能动人。真者,精诚之至也。这即是天下道教“真人”头衔的来历。”
郑大风很快翻过,下一篇《忠孝篇》,又被迅速翻过,从头翻到尾,啪一下合上书籍,又开始当做扇子扇动清风。
这个汉子,仿佛是将书中的圣人教诲,当做了耳边风。
他最后认命一般,“既然老头子说我这辈子无望第九境,那我还强求个什么?都求了这么多年了,难怪老头子说我机关算尽太聪明,也就只剩下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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